格、音
一个人的记忆就是座城市，时间腐蚀着一切建筑，把高楼和道路全部沙化。如果你不往前走，就会被沙子掩埋。所以我们泪流满面，步步回头，可是只能往前走。——张嘉佳
0.
面前是泛着冷光的钢铁城市，风尖声啸叫着在高楼与高楼的夹缝间穿梭；身后林立的建筑物无声地坍塌，垮下来的沙子淹没了道路，如潮水般涌动着咬住我的脚跟。
我有些失落，因为高楼的缘故，我看不到那颗看了我一路的星星了。
后面全是沙子，我只好往前走。走了很久。城市似乎没有尽头。
我在城市中仿佛身处孤岛。我曾放声大哭，却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回声。真难听......我只好不再哭了。
之后我遇见了她。
空空荡荡的十字路口中央，肥皂泡里游曳着一尾小小的鱼。
1.
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我就想要带她一起走。
‘你叫什么？’我抱起肥皂泡，问她。
‘我叫相藤。’鱼说，她吐出一串气泡，还摇了摇她的尾巴。我猜她心情不错。
‘那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问。
‘我倒是无所谓。’相藤说，‘只是......如果你有水就更好了。我需要水。你看，我的水越来越少了。’
‘我没有水，不过我想我可以找到......’
我抱着肥皂泡找到了一个站牌。
‘坐车去吗？’相藤追着她的尾巴转了好几圈，‘我还没坐过车呢！’她看起来很兴奋。
‘......差不多算是吧。看，来了。’
我和相藤一起看着一辆面包车越来越近。面包车在站牌下停住，我拉开车门走了进去。
车里面充满了水。
‘哇！这可真不赖！’相藤从肥皂泡里出来绕着我打转转，‘你不来点吗？’
‘不了，’我把肥皂泡盛满了水，一边说，‘你需要的是水，而我需要的是离开这座城市。现在我们该走了。’
‘我们为什么不多留一会儿？’相藤慢吞吞地回到了肥皂泡里。我能看出来她十分不情愿......
我们下了车。面包车震了震，小了一圈。
‘看，水是有限的。我们需要节约......’
面包车开走了。
相藤吐出一串气泡，又动了动尾巴，‘我们也走吧！’
2.
‘我累了我累了！’相藤把小脑袋伸出肥皂泡，‘你晃得我很难受！’
‘好吧以后我会尽量走得平稳一点......现在我们去休息一会儿。’我看了看四周，挑了一间没有门的房子走了进去。一楼有一条长沙发。我坐下来合上眼睛，把肥皂泡放在身边，‘不过不能太长时间，沙子会追上来的。’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带我走吧！’
那是一个不属于我和相藤的声音。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一颗鹅卵石。
‘带我走吧！把我放在衣兜里，把我攥在手心里......怎样都好，带我走吧！’鹅卵石语气热切地恳求着。
你是一枚光滑漂亮的鹅卵石......但我为什么要带着你呢？你不是我的那颗......我什么都没说，只是抱起肥皂泡去了二楼。
刚刚一直沉默的相藤却说话了，她说，‘可是，我想带着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相藤看起来很难过。
最后我只是说，‘好好休息吧。’
当我醒来，看到鹅卵石出现在肥皂泡底部而相藤在围绕着他打转转时，我就知道我什么都不用说了。
我们继续往前走。
相藤依旧绕着鹅卵石转圈，肥皂泡里的水没有一刻平静。
鹅卵石没有什么表示，因为他是石头嘛。或许他觉得水底有些闷了也说不定......
‘你们一点也不般配。’我对相藤说，相藤却好像没听见一样。我知道她是故意的。我看着相藤成天绕着鹅卵石吐泡泡摇尾巴，她的开心表现得太明显了，明显到我没法再多说什么。反正她都一样拒绝听懂......
我闭嘴了。反正一颗鹅卵石也没有太重，我竭力安慰自己。等到鹅卵石离开她的时候她就会知道我是对的了，我又没法不带着点怨怼地这样想着。
但当我看到相藤在肥皂泡里浑浊的水中恹恹飘着而鹅卵石不知去向时，我只能全心全意地思考如何让她重新开心起来。
我找到了面包车，把相藤放到干净的水里。相藤不游，只是那么飘着。
听说鱼是有眼泪的，只不过我看不到而已......
我觉得我必须要说点什么。我忍不住对相藤做出了承诺。我说，‘我会一直在的。’
承诺的意义在于其必须被遵守。得到了承诺的相藤看起来好了些。‘我们应该把鹅卵石扔到沙子里去。’她提议。
我知道相藤从此对小石子之类的死了心。
3.
我们一直在向前走。
‘我想飞到天上去，和星星们一起玩。’相藤说。她已经说了好多遍类似的话。
‘就算你能飞到天上去，我也去不了。’我提醒她。
‘哈哈哈，但是我可以啊~’相藤吐出一串泡泡。她似乎忘记了目前她还没法飞到天上的事实，只顾着骄傲地说，‘天上有好多颗属于我的星星！’
‘天上也有一颗属于我的星星。’我仰起头，幻想我的视线穿过建筑与那颗一直看着我的星星对视。
哗啦。我被相藤用尾巴甩了一脸的水。
‘好好看路！抱着我的时候要专心~’相藤在肥皂泡里一圈一圈地转。
我忽然觉得抱着肥皂泡的胳膊有些酸。
4.
城市似乎没有尽头。
我感觉到无聊。疲倦。惰殆。厌烦。好几次我任由沙子攀上我的膝盖甚至腰腹，可惜他们没能成功地把我带走。
相藤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沉默在我们之间悄悄生长。
5.
我有点累了......我想。
我为什么一定要和她一起呢？我问自己。
如果没有她我是不是可以走得很快？说不定早就走出这座城市了哦。我感觉很遗憾。
毫无征兆的，我俯身把肥皂泡放在了地上。
相藤看着我。
我看着她。看了一眼。然后转过身，走开了。
我没有说一个字。
6.
我没法说一个字，因为我几乎是在瞬间就后悔了。我反复想着没有我相藤会不会孤单和害怕、没有我相藤会不会被其他漂亮的石头骗了、没有我相藤去哪里找水因为她从来不记得站牌、没有我相藤会不会被沙子淹没......没有我她怎么能活下去呢？我为什么会做出那么可怕的举动......那会害死她的。
我看到盛满水的面包车从我眼前驶过。
我回头了，回到我放下她的地方。我重新捧起她，如同捧起沙漠里的珍珠。
我们默契地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幸好我们之间从不缺少默契。
7.
好吧其实那些说服我回到相藤身边的理由都是假的！我真正想的是没有相藤我会多么孤独寂寞，没有相藤我依靠什么走完接下来的路，没有相藤我......我才会是被沙子淹没的那个，我才是没有相藤就活不下去的那个......我没有办法忍受没有她的将来。
只不过我不想承认罢了。
离开相藤后心脏一路低低吟唱着单调的旋律，我昂着头不愿去听。直到可笑的骄傲被所谓的担心从内部打破。直到我找到说服自己回头的借口。我当然一边庆幸一边掉转方向一路飞奔。
还好，还不算迟。
8.
我去寻找一只喵喵叫的猫，总是找不到，却掉进了沙子的陷阱。
沙子轻柔的摇着，我在挣扎中不知不觉合上了眼。
‘......！......，......’
‘......。......！......！......’
‘…！…！…！……。…！！！！’
我听到相藤在说话，很吵，真烦......我想，就不能让我好好睡一会儿？我挥手打过去......相藤安静了一会儿便又开始喋喋不休......我真的生气了，努力睁开眼想把她赶得远远的......
那时候相藤说了很多的话，我一句都没听清。但我在逃离了那个美丽的陷阱后认定，它们是我听过的最动听的话。
9.
接下来的路程越来越艰难。
我们争吵，然后各退一步；我们取笑对方，然后相互鼓励；我们一起逃离沙子的围捕；就在我们以为再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的时候，我们一起到达了城市的尽头。
城市之外，有一条河流和一片森林。
‘相藤，你看，这里有很多水......非常非常多，比车里的还要多。’我开心地笑着对她说。
‘我觉得车里的水比这条河里的要好......我们回去吧。’相藤没有看那条河。
‘相藤，记着，以后要和河里的其他的鱼好好相处，你的性子太直了，可不是所有人都会像我一样宠着你......’
‘以后用不着我帮你换水了......你自己机灵一点儿，抢水时往前冲啊。你呀不能太懒......’
‘啊，果然还是别让自己受委屈比较重要。相藤要是谁欺负你别忍着，不用对那些蠢鱼客气。’
‘相藤......将来会有别人像我一样陪在你身边的。我们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我不知道自己在对谁说......感觉，对自己说的成分多一点。毕竟我内心里是那么恋旧的一个人......如果我不逼着自己离开，我会抱着相藤一起冲回城市的。
沙子把城市腐蚀殆尽。相藤游入河流，而我走进森林。
我很想......但我不能回头。
10.
天知道我有多想她。
我本以为我是比较理性的那一个，我本以为她是更需要担心的那一个，但走在漆黑的森林里我发现我想她。
天知道我有多想她。
我冲回那条河边，啪嗒啪嗒地往里掉着眼泪。
相藤，当你尝到水中微微的咸，会想到那是我吗？
我不知道的是，森林与河流并不是再也无法相交，我与相藤也不是再也无法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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